清明食记:舌尖上的春之诗
清明时节,雨丝如织,天地间便浮起一层青色的雾。这雾不是霾,倒像是从地底渗出的水汽,带着泥土的腥气与新草的清香。人们踏青扫墓,祭奠先人,而我却独独记挂着那些应时而生的清明吃食。
青团是首当其冲的。糯米粉掺了艾草汁,揉成青碧的面团,包了豆沙或芝麻馅,上笼蒸熟。刚出笼的青团油光水滑,青得几乎要滴下来。我幼时不解事,见那颜色古怪,竟不敢下口。祖母便掰开半个,露出里面暗红的豆沙,热气裹着艾香直冲鼻端。一口咬下,先是糯米的绵软,继而豆沙的甜润,末了却泛起一丝艾草的清苦。这苦不惹人厌,倒像是故意要煞一煞甜味的腻,颇有"人生实苦,但终有回甘"的况味。
江南人家还作一种"清明狗",亦是糯米制品,捏成狗形,据说小儿食之可避邪。我未曾吃过,却在绍兴的老街上见过。那狗儿捏得憨态可掬,绿豆点睛,竟有些不忍下口的怜惜。想来先人制此食物,既为果腹,亦暗含对孩童的祈福罢。
北地清明则多吃馓子。麦面抻成细丝,盘绕如环,入油炸至金黄。馓子酥脆,咬在嘴里"咔嚓"作响,碎屑纷纷落落,须得用手接着。旧时北京城里有小贩挑担叫卖,一头是油锅,一头是面案,现炸现卖。我曾在胡同里遇着一位老者,他说幼时家贫,清明唯以馓子祭祖,虽菲薄,却是一片诚心。而今馓子随处可买,反倒失了当年的滋味。
南方的清明更有吃螺蛳的习俗。此时螺蛳方才出泥,尚未产子,最为肥美。家母善炒螺蛳,葱姜蒜爆香,下螺蛳急火快炒,淋黄酒、酱油,最后撒紫苏。吃时用针挑出螺肉,先吮壳中汤汁,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。这吃食费时费力,却也因此多了几分闲趣。一家人围坐挑螺,闲话家常,不知不觉便是半日。
闽粤一带则重"润饼",类似春卷,却以极薄的面皮裹了十数种时蔬:豆芽、韭菜、胡萝卜丝、豆腐干……卷成筒状,直接咬食。那面皮薄如蝉翼,几近透明,裹着五色蔬菜,俨然将整个春天都包了进去。我在泉州街头买过一卷,摊主是位老妪,双手枯瘦如枝,摊起饼来却灵活得很。她说清明吃润饼,取的是"咬春"之意,将新春的生气都吃进肚里,一年便有了精神。
最特别的要数浙江某些地方的"清明粥"。此粥以糯米、红豆、枣子、栗子等熬成,稠得能立住筷子。奇怪的是粥中必加一撮盐,甜中带咸,初尝颇觉怪异,再品却别有风味。当地人言,这咸味是提醒生者勿忘先人艰辛。我疑为附会,但细想又觉有理——人生百味,岂能尽是甘甜?
这些吃食,材料不过是寻常米面时蔬,贵在应时而作,因节成俗。它们承载的不仅是滋味,更是一方水土的记忆。现代人四季都能吃到青团、馓子,反倒失了清明的意味。就像我们虽日日可祭奠,却只在清明这一日,才格外念起那些已经走远的人。
雨仍在下,打湿了新坟上的花枝。归家路上,我买了一盒青团。豆沙馅的,祖母生前最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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